題記:有一種愛,說出來會惹人曖昧地竊笑,但它卻能滌去生命的塵埃,豐富生命的色素。她是暗夜一盞熒熒的燈,是嚴(yán)冬的一盆暖暖的火,總在不經(jīng)意間,伴著親昵無拘的笑罵,張開溫暖厚實的大懷,向我走來……
那個給我溫馨幸福,賜我自信快樂,豐潤我冷寂生命的女人,我該如何表述對她的深情?
她是我同村楊家的女人。因為村子只有王楊兩姓,而且都是本家,所以兩姓間便有了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。稱呼雖然有些亂,但依然長幼有序。論起來,我叫她三嫂,她該叫我父親大叔。因為她和父親年齡相錯不大,加上她的大大咧咧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,便很少叫過。要么高呼其名,抑或直截了當(dāng),一句一個 “老胡干”地叫,其親昵可見一斑。
父親這人,一輩子什么都學(xué),什么都不精通。他無師自通地學(xué)了木匠,又學(xué)了鐵匠、篾匠,還跟我姨夫的老爹學(xué)過石匠,加上我爺爺是一個有名的牛獸醫(yī),他自然又多了一門技術(shù)。這些技藝,讓父親成了村里最能“對茬兒糊弄一下兒”的人,他一天到晚周旋在那些不溫不火、無傷大雅的活路里,忘了莊稼,更忘了我們這群眼巴巴兒的沒娘的娃兒。我們恨他“家懶外勤”,明眼人則送他一個綽號——“胡干”!
雜亂的小院,到處是他擺弄的粗糙的石槽、石條兒、石凳兒,冷冰冰的少人氣兒。他做的木椅木凳、籮筐篩子,粗看形狀,還蠻像回事兒,但和行家一比,可就慘不忍睹了。他這手藝,不能不讓我想起愛因斯坦的小板凳,不過,科學(xué)家留下的是佳話,父親獲得是綽號,技不見長,“胡干”的知名度卻越來越高!他在每一行兒里,好像都能充當(dāng)“最佳第六人”,而他,倒也心安于這個尷尬的身份,毅然樂此不彼。
在農(nóng)村,一技傍身,便不愁天下沒飯。父親天天游走在十里八村,吃香喝辣,優(yōu)哉游哉。但是由于媽媽幾年前因病去世,留下了我們八兄妹,三個姐姐又出嫁了,家里就只有我們兄弟四個和妹妹,特別是我和妹妹,還都“鴨娃兒蛋兒”一個,連穿衣都不會。父親天天在外瞎忙乎個沒完沒了,可苦了我們這沒娘的娃兒。田里一片草,家里一團糟。我曾經(jīng)對他敢怒不敢言,這個下臺的大隊書記威風(fēng)不減當(dāng)年。
村里人對他頗有幾分敬意,因為他樂善好施,熱情好“使”!很多上了年紀(jì)的女人,更是個個對他感恩戴德,贊不絕口。從她們憶苦思甜式的嘮叨中,我發(fā)現(xiàn)父親竟然也有輝煌的過去?!
聽說他在“老日”投降那年就入了黨,當(dāng)時才18歲;土改時,還身居要職;心善的他,曾經(jīng)一次次揣著腦瓜兒,竭力保護著村里那幫成分差的娘們兒,使她們免遭毒手;他還腳踏實地地為鄉(xiāng)親干過很多好事……
有口碑的男人背后,故事自然就扎實精彩。父親盡管下了臺兒,但仍然風(fēng)流不斷,成為村人津津樂道的主角兒。爺爺輩兒們,更是喜歡當(dāng)我們面兒,撒父親的醋。他們講得眉飛色舞,唾腥兒四射;我們聽得云里霧里,半信半疑。那些聞所未聞的掌故,讓我對熟悉而又陌生的父親,產(chǎn)生了一種強烈的窺探欲。
楊嫂正是這時,闖進了我的世界。
一天,我正坐在石門凳兒上,失神地仰頭張望那老榆樹上的鵲巢,默念媽媽教我的歌謠,“麻爺鵲兒,尾巴長,接了媳婦忘了年……”眼淚便忍不住地往下掉。我渴望母愛,熱切巴望媽媽能回到我身邊兒,自打六歲那年媽媽離開我后,這種感覺更是一天比一天強烈,一天比一天揪心。
突然,一個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的身影猛地站在我了面前,“小鱉子兒娃子,干嘛哪?你‘胡干’大哪?”我吃了一驚,急忙收回目光,便看到了楊嫂。她一頭烏黑的亮發(fā),垂在肩上,被一對兒黑卡子自然分開,和媽媽的頭發(fā)一樣順溜;額頭寬寬的,光滑細膩的皮膚上,還滲著汗珠子,在太陽光下閃閃發(fā)光;一對兒黑黑的眼睛,正無比溫柔地看著我,讓我心里瞬間涌起一絲暖意;一件藍色的的確良布衫兒,也和媽媽那件一樣,對襟開著……我心里一陣兒興奮,鼻子也立馬酸酸的,恍惚感到,母親又突然回到我面前來了……
“小鱉子兒娃兒,啞巴了?你‘胡干’大哩?”她抬高聲音,將頭低在我臉邊兒,笑著問。于是,一股久違了的媽媽的味道,瞬間將我暖暖地包裹起來,我習(xí)慣性地回答,“上-坡-了”!皞狗鱉子兒,那呣憋半天!”她略顯得有些失望,但依然笑著問我,“狗日的不出去玩,一個人像個大姑娘悶在這院里干什么?”我不知如何回答,只是害羞地低下了頭。她留下一句,“中午告訴你‘胡干’大,我來找他”,便匆匆往外挪動碎步。望著她溫暖親切的背影,漸漸從我眼前消失,心里一陣兒失落。我沉浸在她留下的香澤里,納悶兒她找父親啥事兒……
楊嫂是為一樁婚事兒而來,這事兒關(guān)系到她的命根兒!
楊嫂長子三十多了依然光棍兒一條,他耿直又沒有文化,人稱“愣頭青”。單是他要刨自己祖墳的壯舉,就嚇退了大部分來相親的姑娘。面對自己的老兒子,這可急壞了她這個當(dāng)媽的。在一次次失敗后,楊嫂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我父親。
我父親這人好人緣加上一張好嘴巴,是我們村里出了名的“紅娘王”。在這個圈子里面,父親全鎮(zhèn)有名。據(jù)他自己說,經(jīng)過他撮合的夫妻,不下百對。我們自然對此深信不疑,因為每年我家絡(luò)繹不絕的“謝媒”新人,便是明證。
楊嫂也是村里有名的“嘴巴子”。她熱情開朗,又愛說笑,膽大潑辣出了名兒。據(jù)說在大集體時,村里人勞動閑暇之余,好野蠻地拿婦女開心。他們曾當(dāng)眾脫光她的褲子,將楊嫂的小叔子往身上按。楊嫂也不生氣,只是拼命叫罵,最后索性不反抗,直接呼叫讓小叔子上來,嚇得小叔子面紅耳赤,狼狽逃跑。
從此,她便出了名,人們還送她一個“光板”的“榮譽稱號”,說她下面沒毛!她也并不惱怒,只是“日姐兒尻娘”地笑著辱罵對方。
楊嫂人緣其實也不錯,但村人都盛傳她作風(fēng)不好,估計這也或多或少地影響到了孩子的親事兒。
她經(jīng)過多次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地闖奔折騰,終于“逮住”了我父親。先是“咯咯咯” 一陣兒爽朗大笑,接著便是一句“老胡干”,“給我兒子說個媳婦!”開門見山,快言快語,見出她爽快利索的一貫作風(fēng)!
我父親笑說找媳婦兒也得慢慢來,又不是買東西,立馬現(xiàn)到怎么行!可楊嫂畢竟是楊嫂,急性子,說什么都能等,只有這不能等,再等兒子都成老兒子球了!父親好像有點心軟,說這幾天想想法子。
在“這幾天”里,楊嫂對老父窮追猛打,狂轟濫纏,一天多登“三寶殿”,終于將父親拉下了馬,天天在家陪她謀劃。最后,目標(biāo)被鎖定了,竟然是我表姐兒!開始我們都很吃驚,以為他們開玩笑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父親動了真格兒,才領(lǐng)教了楊嫂的厲害。
我表姐兒年輕漂亮,性格開朗,未曾說話人先笑。農(nóng)村說法,“男笑三分癡,女笑有巧處”,本來我表姐是想做父親兒媳婦兒的,父親也中意?僧(dāng)表姐和大哥的婚事被擺上桌面時,卻被舅家給扼殺了,原來我大舅母早瞄準(zhǔn)了這“準(zhǔn)女婿”。于是,換我二哥,不幸二哥又被我大姨搶去做了“準(zhǔn)女婿”。簡直就是作對,表姐在我們家戀戀不舍地住了好久,也哭了好久?上胰缣,所以父親更感覺對不起這位遠房的姨家表姐,就一直當(dāng)自己親閨女看待。表姐對父親也是言聽計從,完全相信。
自從母親過世后,表姐母女總會隔三差五地來看我和妹妹。我明顯感覺到她們對我的關(guān)心,遠遠勝過別人,所以很喜歡她們。現(xiàn)在父親竟然忍痛割愛地要將表姐兒說給“愣頭青”,我們都說他是給“燒”的,吃飽了撐的。村人聞此更是對楊嫂佩服地五體投地,都盛贊她嘴巴功夫了得,有兩把“公關(guān)刷子”, 這個女人不簡單!
果不其然,父親馬到成功,楊嫂更是樂開了花。
訂婚那天,父親還沒起床,楊嫂便喜笑顏開、火急火燎地來了。她直奔父親床前,不管三七二十一,將他從被窩兒里拽出來,一邊忙著催整他衣服,一邊嘮叨埋怨個不停。她滿臉含笑,毫不做作,吩咐完父親,又安排我們,那架勢就活脫脫是我們的媽媽,讓我有種久違的親切和興奮。
這正是她的溫柔能干所在。也許正是她身上的母性溫柔,深深地打動了我,讓我至今都對她感激不已,盡管哥哥姐姐背后都罵她“壞”……
“新娘進了房,媒人撩過墻”,從說親到結(jié)婚,也就短短幾個月?筛赣H和她的關(guān)系,并沒有因此冷卻,反而一天天加深。
她的男人隨和而樂觀,人稱“楊老好兒”,也曾擔(dān)任過村干部,因為不會犁田耙地,而父親又是這方面能手,所以每當(dāng)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,我們兩家自然就結(jié)為了“幫兒子”。
父親和楊嫂投機投緣,我家的母牛和她家的大老犍好像也很和槽,兩家的農(nóng)活在父親和她的操持下,有聲有色,省力省時。
那道絕美的農(nóng)耕風(fēng)景圖,至今回憶起來仍然讓我神往不已……
大老犍和老母牛在前面整齊劃一地邁動著蹄子,父親就那樣信手扶著犁把兒,輕輕地揮動手中的鞭子,高一聲低一聲地隨性吆喝,一道道帶著清香氣息的泥土便被翻滾出來;楊嫂挎一個裝滿種子的小籃兒,亦步亦趨地跟隨著父親的節(jié)奏,手起種落間,溫柔輕快地劃出了一道道優(yōu)美的弧線;我癡迷于她和父親的這份默契和諧,往往忘記了丟肥。她便不時回頭沖我笑罵,“小東西快點兒,老母牛攆上你屁股了!”
有時候父親高興了,便先將肥料兒滿地撒開,再開犁,這就給我提供了撒歡兒的機會。
我悠閑自在地坐在田間地頭,捉蟲兒觀日,靜靜地觀察她和父親的一舉一動,欣賞她和父親那溫馨幸福的身影。偶爾她會親昵地叫罵,“小鱉子老四兒,快來,這兒有個紅薯”!我便迅速蹦蹦跳跳地跑到她的身后,撿拾那份兒驚喜!
落日的余暉撒在他們身上,讓我小小的心里盛滿了感動,灑遍了溫暖。她用母性的笑罵,讓我找回了一種久違的踏實和幸福。一種濃濃的慈愛,將我包裹起來,安全舒服。她樸實真情的叫罵,嗔怪憐愛的眼神,讓我心里暖暖的,酸酸的,漲漲的,只想沖她喊——媽媽!
有時候,父親會帶著我,或踏著月光,或披著暮色兒,到她家去商量一些事兒。
他的丈夫總是早早地坐在床上,背靠土墻,與父親對抽旱煙。小小的房間云霧繚繞,我坐在邊兒上,傻傻地聽他們閑嘮。
她忙完廚房的活兒后,便過來和衣坐在床上,招呼我到她身邊,坐她懷中,免得凍著。我巴不得能坐在她溫暖厚實的懷里,被她像媽媽樣地疼著,可畢竟這是別人家,我還是有點兒害羞,所以猶豫不決,遲遲不敢邁步。她便又沖我笑罵,“個舅子娃兒,還認(rèn)生哩!”我更是羞紅了臉。
她總是這樣寵著我,又和我開一些玩笑兒,讓我不知所措。
記得一次,我跟父親到她家抬風(fēng)車。她和丈夫剛剛過完麥子,正滿身灰塵地從堂屋里跑出來。父親便進去幫他丈夫收拾,我站在她家小院中,插不上手。
她快步來到我面前,退掉上衣,順手將衣服遞給我,似是想讓我?guī)退寥ド砩系幕覊m。但當(dāng)她低頭看了看,我矮矮的個子,只能齊她腰上的那根兒粗布褲帶兒,便又一把奪了過去,自己拍打起來。金色的陽光灑在她寬大厚實、豐滿白凈的身上,泛起一道道耀眼而柔和的白光,如同畫里的觀音娘娘兒。她胸前那對飽滿的長乳,隨著她拍打的節(jié)奏,在我面前晃來晃去,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媽媽,想起了媽媽胸前,那干癟卻溫暖的長乳。此刻,我好像又聞到了媽媽身上那股,特殊而熟悉的香味兒,涎水不知不覺間泛起來,我不停地使勁兒往下吞咽,一股香香甜甜的感覺涌上心來,我多想撲到她溫暖厚實的懷里,將臉貼在她那溫暖香甜的乳上,尋找那份,早已消失的母愛;甚至有種沖動,想猛地將頭扎進她的懷里,叼著她的乳頭,放聲大哭一場,縱情發(fā)泄心里,那郁積已久的孤獨凄苦,找回媽媽在時的幸福快樂……
那對大大的長乳,在陽光下熠熠生輝,我的目光也完全被她吸引,一股濃郁的乳香撲面而來,讓我有種幸福的眩暈。她低下頭愛憐地瞅了我一眼兒,笑罵,“個小東西,想你媽了?”我還迷糊在她的乳香中,不知如何回答。
淚滴在心里!
這時,父親和她丈夫正抬著風(fēng)車經(jīng)過,見此,便吩咐我用手巾幫她將身上的灰塵擦一擦。我愣愣地站在那兒,想做,但又不知如何插手。她便又笑開了,罵道,“個小鱉子兒,不麻煩你了,滾一邊兒玩兒去!等會兒我自己下河洗洗就行了”。于是,我便逃也似的從她的身邊溜開,但內(nèi)心更多的則是戀戀不舍。因為,她那慈愛寬厚的微笑,她那樸實溫暖的大懷,她身上那濃濃的熟悉味兒,都讓我想到媽媽,想起媽媽過去對我的細心呵護,笑攬入懷,憐愛拍打……
她總喜歡給我開些親昵的玩笑,什么“掐掉你的小雞雞兒去喂狗娃兒”了,什么“你個小鱉子兒動說話就臉紅,動說就一臉兒笑,像個大姑娘,將來給你說個老婆都不會睡”了,什么“個雜種日的娃子,你‘胡干’爹在干什么?”了,如此等等,讓我不知如何回答,心里卻又一直暖暖地怦怦直跳。毫無疑問,她是繼媽媽之后,真正給我溫暖的第一人;也是開啟我懵懂愛之門的第一人。
每年冬季將至,她總會抽出時間,來給我們裝棉襖棉褲,特別是我和妹妹的。
午后,在暖暖的陽光下,她一聲吆喝,我便迅速幫她抬出一張桌子,放在院子的兩棵香椿樹下,然后,再趕緊給她搬個椅子,往墻角一靠,她便麻利地鋪開棉布,撕開棉絮,開始她的裝襖工作。
剪刀在她手中“喳喳”直響,針線在她手中起起落落,上下翻飛,像一只好看的蝴蝶翩翩起舞樣兒的。我靜靜地站在邊上,聽候她的安排,同時也為了完成父親臨上坡前,交給我的光榮任務(wù),“要看好你三嫂,別讓她走了,留她在咱家吃飯”!這正是我巴不得的事兒,因此特別賣力。
她靠墻坐著,棉襖在她手里輕巧地翻來翻去,不一會工夫便做好了,而且比我姐姐們做的漂亮多了。于是,她高興地把我叫過去,一把扯到懷里,給我試穿新衣。
我被她緊緊地攬著,感受著她的體溫,聞著她身上發(fā)出的香味兒,心里暖暖的。那是種渴望已久的香味兒,是來自媽媽的特有體香,讓每個孩子都為之著迷而安靜的味道兒。她的手不時劃過我的小臉,雖然粗糙,但和媽媽的那雙手一模一樣,舒服極了。她一遍遍地給我試布扣的大小,試扣上解開的力度,生怕我自己弄不好。她和媽媽一樣細心,和媽媽一樣溫柔,和媽媽一樣地疼我,此刻,我感覺自己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娃兒!
她也會冷不丁給我小屁股狠拍一下,親昵地罵一聲,“撅開!”爾后又急忙把我扯入懷里,修改衣服的某些地方。偶爾也不忘哄哄我,極其溫柔地笑著跟我商量,“乖乖雞巴娃子哎,麻利來再試一下,免得凍死你個小鱉子兒!”我便又一次活蹦亂跳地站在她面前,被她攬入那溫暖的大懷,試穿那更加合身兒的新衣……
這些鏡頭,至今想來,仍然讓我神往,讓我唏噓感嘆不已。在人生那段最嚴(yán)寒的日子,是她的大愛,溫暖了我孤寂而凄冷的幼小心靈,讓我明白,這世界上還是有人愛我的,我沒有被老天爺徹底拋棄!
有時想來,自己在一個缺愛的環(huán)境長大,內(nèi)心卻能保持善良、熱情、樂觀,這與她的影響是密不可分的,因為在不知不覺間,她已將母愛的種子,深深地播撒進了我內(nèi)心……
我每次都沒能完成父親給我的任務(wù)。因為她手腳麻利地做完棉襖棉褲后,便火急火燎地起身,嚷著要回去干活。我便死死地抱著她的雙腿,讓她不能邁步,任她不停地笑罵和在我屁股上拍打。有時候,我還用盡吃奶的勁兒,用頭頂她的肚子,她站立不住,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,沖我咯咯咯地笑罵。見硬跑不行,她便換作一種更為溫柔的商量語氣,“狗鱉子兒娃兒聽話昂,明兒給你說個好老婆兒,讓我麻利回去,家里一大堆活兒等著我哩!”我絲毫不依。只要她想從椅子上往起站,我便用雙手將她往下拽。她本來就愛笑,我的小手又不停地撓在她身上,她更是癢癢兒,直笑得伸不起腰來。我只會簡單地重復(fù)著一句,“就是不讓你走!”……
我是她手下敗將,因為她總比我聰明。當(dāng)我再一次用小手將她往下按時,她往往會一聲尖叫,“唉吆老子奶頭,你個雞巴娃子,揪我奶頭干什么,痛死我了!是不是想吃奶啊!羞不羞?”此刻,我的小手便立刻像遭炮烙一樣兒,迅速從她身上抽回,腦袋瓜兒里也就馬上浮現(xiàn)出,上次在她家小院看到畫面兒:金色的陽光下,那對兒泛著金光的白白凈凈的飽滿大乳,仿佛又開始在我眼前兒晃來晃去,讓我心里一陣兒慌亂緊張。那厚實溫暖的懷抱,那溫柔慈愛的笑罵,那小男孩特有的渴望被愛撫哺乳的孤獨羞澀……我的臉不由燙燒起來,于是,她便乘機大笑著,抽身跑開了,邊跑邊大聲叮囑,“小鱉子兒,收拾好院中的東西!”……
雖然她給我做了多年棉衣,卻很少在我家吃過飯,至今想來,仍然愧疚,虧欠她的太多了。
盡管有太多的人說她壞話,罵她賤騷,但我一如既往地將她奉為母神,深信她的純潔、善良、寬厚、無私。
我曾經(jīng)習(xí)慣性地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,游走在那個偌大的鄉(xiāng)村,像一個流浪的乞丐,迎接村人憐憫的目光,和背后貌似關(guān)切的議論?墒,那除了陡增我的自卑外,一點也解決不了問題。是她,總用溫和爽朗的笑和細致入微的愛,讓我從膽小、敏感、自卑中解脫出來,一點點走向自信。
有時候,我必須和大伙一起到遠方做客,但是那身破破爛爛的衣裳,總讓我羞于見人。又是她,每每看到,便立馬笑罵著,一把將我扯到身邊兒,三下五去二脫去我的破舊衣服,將她兒子的新衣毫不猶豫地套在我身上,然后拉著我雙手,端端正正地擺在她懷面前,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一番,沖我笑罵,“看你個雞巴娃子穿這叫個啥,白長這么個好臉蛋兒了,讓別村的女娃子看了,將來你連個老婆兒都說不到!”她那雙粗糙而溫暖的大手,一次次從我臉上輕輕地蹭過,如春風(fēng),暖暖地撫平了我孤獨而寂寞的心。她從來沒有一句叮囑,“要心疼新衣裳”,總是習(xí)慣性地拍打一下兒我的屁股,“撅!好好撂蹶子去!”我便邁開沉重的腳步,依依不舍地從她溫暖的懷里走出,沒有眼淚,也沒有表情,只有充盈內(nèi)心的感動和無言的悲哀。我知道,今生,在這個世界上,她是真正需要我感銘的人,不求回報,不求名聲,至愛無聲。
哥哥姐姐總是對她表示不滿,同時還攛掇我當(dāng)面說她的壞話,可我,自小就單純倔強,從不違心,相反,我甚至更希望她真能成為我娘,所以處處心里向著她。
記得一個秋天的上午,我和三哥從學(xué)校歸來,發(fā)現(xiàn)院子的大門緊緊插著,透過門縫往里看,堂屋門也緊緊閉著。三哥是一個比我大六歲的壞蛋,他說肯定有問題,要我悄悄翻墻進去窺探。我還不明白他的意思,所以沒有答應(yīng)。他便悄悄在我耳邊說,肯定家里有女人,絕對是那個“光板”三嫂又來了!你小,我用手輕輕地將你送過院墻去,你偷偷看看他們在干什么!他這樣一說,我更是不樂意。于是,我推托自己上不去,就去敲門了。三哥見狀,一下子將我從門邊拉過來,不要我驚動他們。于是,他開始躡手躡腳地往上爬,我心里怦怦直跳,不知不覺間捏了一把汗。三哥悄悄示意我?guī)退话,托他的腳一把,我趕忙過去趁機悄悄將他腳往下拽。他罵我“叛徒”“二百五”,我假裝夠不著,同時弄出更大的響動來。不管他說的真假,我都不想讓楊嫂吃虧,想想盡一切辦法幫她。因此,我還不時在門外叫一聲,嚷嚷著開門兒。
三哥終于吃力地翻過去了,只見他躡手躡腳地靠近父親的房屋,努力伸長脖子從釘了塑料布的木窗縫往里偷看,不知他發(fā)現(xiàn)了什么,便又迅速折轉(zhuǎn)回來,悄悄幫我打開了院門兒,然后搶在我前面幾步,準(zhǔn)備再一次跑到窗前張望。我跟在他身后,突然大叫一聲,“大,做飯了!”嚇得三哥一個哆嗦,拿眼使勁剜我。此時,他便乖乖兒地返回院中,假裝若無其事地等候。
不一會兒,門開了,父親一副鎮(zhèn)定自若的樣子,伸出頭往外張望,問我們今天為什么回來這么早。我說放學(xué)了,父親便不再吱聲兒,抽身回屋了。三哥先我一步進了家里,我長舒一口氣兒,緊張的心終于放下了,感覺是虛驚一場。沒想到,等我進了家門,還真發(fā)現(xiàn)楊嫂正坐在墻角兒的椅子上。她一邊整理著自己上衣,一邊笑罵父親穿的叫什么衣服。此刻,我發(fā)現(xiàn),其實父親和她都在整理自己的衣服,父親憨笑著解釋衣服不合身,但還是下意識地去整理自己的褲子前面。楊嫂邊整理自己的前襟兒,邊笑罵父親笨得像頭豬,衣服都穿不好,隨后搶過手去,三下兩下幫他整理了一番。她依然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,笑笑地說,“改天再來給你們這幫‘鬼舅子’和尚爺們兒收拾衣服”,便匆匆告辭,邊走邊繼續(xù)整理她的大襟紐扣兒,門口兒時還不忘回頭對我溫柔地吆喝,“老四,你個小鱉子兒不去燒火做飯,還愣著干啥?”我沖她甜甜地憨笑著,忘了言語。
三哥便趁著父親出去送客的工夫,迅速跑到父親的床面前,伸手往被窩里面摸一下,然后神秘兮兮而又自作聰明地沖我笑著說:“大的被窩還熱著哩?”我生氣地乜斜了他一眼,他便扮個鬼臉,沒趣地跑開了。即便此刻,我依然一點也不怪她,盡管早有人一遍遍地向我灌輸,“野婆娘進房,家破人亡”的論調(diào)。
她眼中的那份寬厚慈愛,和臉上的那份溫柔恬靜,已經(jīng)將我幼小的心靈牢牢劫持了。我更多地幻想,如果她做我娘,我該是如何幸福?……
時光流逝,父親和她的關(guān)系好像也隨著我們的長大而漸行漸遠,不知道她們之間是否還有那種默契和諧,但田里已經(jīng)少了那一抹溫馨動人的風(fēng)景。父親已教會了她的長子犁田耙地,撒種留苗兒。我的表姐也因為家庭矛盾,遠走他鄉(xiāng),只給楊嫂留下一對兒,嗷嗷待哺的孫兒。
楊嫂和父親的關(guān)系,業(yè)已回到一種淡靜、無礙的境界。她的那位“老好兒”丈夫,幾年前因為癌癥離她而去,讓她受了重挫。她少了往日的豪放潑辣,少了那迷人的大笑,臉上卻始終掛著,那種淡淡恬靜的微笑,這微笑已無往日的風(fēng)采,顯露的是無情歲月剝蝕刻下的刀痕,但在我心里,她的笑依然那么動人,那么溫情,那么雋永,就如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,讓我百讀不厭。每次看見她,我總是難抑深情,一種久違的莫名親近和感動,讓我依然對她戀戀不舍。她依然是那句老話兒,“老四個鱉子娃兒,啥時間撅回來的?”我只是沖她憨笑,望著她滿頭的花發(fā),日漸消瘦的身體,凝視著她臉上那密密麻麻的皺紋,體味著來自她眼里的那份溫柔和親切,心里暖暖的,凈凈的。她那溫暖厚實的大懷,如今已經(jīng)顯得有些干癟和狹;那扭動不停的腰身兒,如今也略顯呆滯和佝僂;她習(xí)慣性的匆匆小步,有點兒晃悠起來,沒有了往日的風(fēng)采和麻利。我心里有點兒蒼涼,感嘆時光的無情,農(nóng)村生活的殘酷。
讀高中、大學(xué)時,每次回家見她,她還習(xí)慣性地笑著要“捏給我一個雞巴吃吃”;工作后,她便將笑罵的對象,轉(zhuǎn)移到我妻子身上,“個鱉子娃子,什么時間回來的?老婆兒沒跟你一起?還怕被你哥哥搶去啦?”說完又是一陣大笑,我也忍不住地憨笑。我沉醉在這份淡得至純至美的情感里,細細享受她帶給我的,渴盼已久的溫馨和幸福。
而今,父親也長眠地下了,回鄉(xiāng)少了,見她機會更少了。偶爾相遇,但見她白發(fā)滿頭,步履蹣跚,身體更加佝僂,皮膚也失去了往日的濕潤光澤,那會笑的眼睛,再沒有了往日的明澈靈動,但仍然盛滿無限憐愛關(guān)切,她溫情脈脈地對我問寒問暖,關(guān)心我的工作和家庭。見我瘦瘦的樣子,每次都嗔怪著,“個雞巴娃子,當(dāng)公家人這么長時間了,咋就吃不胖?是老婆沒伺候好你個小鱉子兒吧!”說完,兀自大笑不止,心里樂開了花,結(jié)滿老年斑的臉,如同山坡上那些,開敗的野菊花了。咯咯的笑聲回蕩在我身邊,讓我依然受用無窮。
我還是習(xí)慣于沖她傻笑,因為我知道,她需要的不是回答,而只是一種,心的交融和愛的傾注。
于是,我向她回憶小時候,給我做棉襖的點滴細節(jié),回憶她給我試穿新衣的那種幸福,還有她想回家干活時的尖叫欺騙……她咯咯地笑個不停,又習(xí)慣性地叫罵開了,“個小鱉子兒,這也記得,還算有良心,擱著別人早忘了,虧你個雞巴娃子還記得這么清!”望著她開心的樣子,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孤單寂寞的歲月,那金色陽光下的如佛圣光,那溫暖厚實的大懷,那給我無限希望的身影;我飛奔的快樂,羞紅的小臉,默默站立她身邊的恬靜,心里涌動起無比的幸福。
多想輕輕地走進她的懷抱,靜靜和她擁抱,任熱淚流淌,感謝她如母深恩,放聲叫她一聲“媽”……
筆拙情深,謹(jǐn)以靈魂對她,進行虔誠地跪拜……
(文武 2010/12/12與廣東連山禪心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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